从16世纪开始,德意志民族就是一个给世界带来刺激和震荡的民族。黄燎宇教授基于多年来对德国文学研究和德国问题研究的心得,积累了一批对德国文化、社会的精彩评论,本书就是这些文化、社会观察的精选。全书语言劲道幽默,兼具文化研究与批评的深度,是一本可以带当下读者“理解德国的佳作”。
【作者简介】黄燎宇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德语文学研究分会常务副会长。主要从事德国文学、德国文学批评和德国问题研究。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翻译奖(2005)。著有《托马斯•曼》《思想者的语言》《启蒙与艺术的心灵史》,译有《艺术社会史》《自我意识与反讽》《批评家之死》《恋爱中的男人》《雷曼先生》等。
【书籍目录】
一、谁是野蛮人?——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德国知识精英的拥战言论
二、德皇缘何变成匈奴王?——德皇威廉二世的“匈奴人演说”
三、永远的东方,永远的蛮邦——德国视角中的德俄关系
四、是默婶演讲,还是夫子自道?——从一篇虚构的默克尔演讲走红网络说起
五、何为德意志?——从三部书看当今德国的文化身份意识
六、一记堪比华沙之跪的响亮耳光——对贝亚特·克拉斯菲尔德事件的思考
七、为德中友谊一辩
八、从文化崛起到文化诱惑——对德国浪漫文化的再思考
九、纪念马丁·瓦尔泽:德语世界的桂冠作家
十、欧洲·亚洲·疗养院——对托马斯·曼小说《魔山》的三重解读
十一、纳雄奈尔的歌声响彻德意志大地——《告文明世界书》述评
【精彩文摘】一、谁是野蛮人?——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德国知识精英的拥战言论
从 16 世纪开始,德意志民族就是一个给世界带来刺激和震荡的民族。首先是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发起了宗教改革运动,使西欧的基督教世界一分为二,形成了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二元对立。17 世纪上半叶,这一对立引发了三十年战争。战争蔓延整个欧洲,而且十分惨烈,德意志各邦国更是人口减半。进入 18 世 纪后,德意志民族成为音乐民族和“诗哲民族”。前者归功于巴赫、 莫扎特、贝多芬等音乐家,后者与康德、歌德等人密不可分。19 世 纪后半叶,普鲁士在德意志邦国中异军突起,先后通过战争打败丹麦、奥地利、法国,建立了德意志第二帝国。德意志第二帝国在经济、科技、军事各个方面迅猛发展,直逼世界头号强国英格兰。 20 世纪,德国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经历了两次战败和两次崛起。 两次战争德国均为东、西双线作战,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还 在双重意义上进行双线作战,因为德国的知识分子用笔杆子开辟了第二战场,在思想战场“保家卫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德国文化人都参加了这场“保卫战”(中立和唱反调的只是极少数)。这场论战涉及诸多话题,以下 3 个话题尤其值得我们关注。
第一,战争的责任在谁?
对于这个问题,人们熟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编年史给出了清晰 的答案:1914 年 6 月 28 日,奥匈帝国皇储费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 热窝遇刺,奥匈帝国想借机收拾被其视为“泛斯拉夫政策”急先锋 的塞尔维亚;7 月 5 日,德皇威廉二世向奥皇特使承诺支持奥匈帝国采取的一切行动;7 月 23 日,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发出最后通 牒;7 月 28 日,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8 月 1 日,德国对沙俄 宣战;8 月 3 日,德国对法国宣战;8 月 4 日,德军侵入中立的比利时,英国对德国宣战。欧陆战争随即全面爆发。很明显,是德、奥首先宣战,是德国首先破坏国际法,进入他国领土。
但是,1914 年的德国人并不这么看问题。战争打响后,德国的文化人普遍认为德国打的是一场自卫反击战,他们义愤填膺,甚至充满悲情。他们为德意志民族的悲剧命运而悲愤。在他们眼里, 德意志民族因为特立独行、生机勃勃而受到其他国家尤其是日不落 帝国英格兰的排斥和仇视,并由此陷入由英、法、俄等国合力编织 的“C”形乃至“O”形包围圈。就是说,他们把“仇德”心理视 为战争的根源。这不是知识分子的奇谈怪论,而是德意志第二帝国 上上下下的一致看法。所以,开战之后“愿上帝惩罚英格兰”成为四处可见的标语和日常问候语,《千夫所指英格兰》(Hassgesanggegen England,亦可译为《大刀向英国鬼子头上砍去》)很快成为 响彻德意志大地的歌曲。即便今天,人们也不会觉得这种阐释多么 匪夷所思。在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百年反思中,充满现实关怀和本 土关怀的中国学者常常提到“修昔底德陷阱”,即“老二死得很惨” 的历史规律,而“修昔底德陷阱”的经典例证就是始于 19 世纪的 德、英冲突:英国是老大(美国的综合国力在当时已超过英国,但德国人死盯着英国),德国是咄咄逼人的老二,老大最终给老二设 了个圈套......可是,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知识精英很少从现实利益或 者地缘政治冲突去思考问题。尽管他们纷纷把矛头指向头号敌人英 国,但是在阐释英、德冲突的时候,他们多半是唯心主义者,把赤裸裸的帝国主义利益争夺战演绎为精神大决战、文化大决战、原则大决战。对于他们,英格兰代表资本主义精神,法兰西代表法国大 革命理想,二者是一丘之貉,与德意志精神格格不入。神学家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强调,这场世界大战“说来说去都是德、 英之战”,从德国的角度看,这是“一场反对资本主义及其恶果的 战争”。如果英国赢得这场战争,那就意味着“温吞的英式享受和 循规蹈矩的文明战胜充满原创和个性的文化,资产阶级战胜腓特 烈大帝和歌德、康德的精神”。社会学家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索性把英、德对立上升为“商人”民族和“英雄”民族 的对立,说德国人在“与一家百货公司搏斗”,说德国是最后一座“抵挡商业化浊流的防波堤”。文学家托马斯·曼(Thomas Mann) 坦言自己首先关心的不是德意志帝国的“商贸主导地位”,因为在 一个“诞生了康德美学的国家”人们可以做到“无关利害地欢呼德 国的胜利”。他所关注的,是“蔑视 18 世纪理想”的德意志精神如 何抵御以民主制、共和制、议会制为特征的“西化”浪潮,是如 何“保持德国的德意志特征”,如何避免德国遭遇“去德国化”。哲 学家兼 1908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倭铿(Rudolf Eucken)的调门更 高:他深信德意志民族是“人类的灵魂”,消灭德意志精神就意味 着“剥夺世界史的最深刻的意义”。总之,强调德意志文化的独特性和优越性是德意志第二帝国文化精英们的共同心声,他们深信德 意志重精神、重内在,西方国家重物质和外在,而且用不同的概念 和词汇来描述二者的本质区别,如“文化”对“文明”,如“1914 理想”(其始作俑者是社会学家约翰·普伦格 [Johann Plenge])对“1789 理想”,如“集体观念、诚实、勇于牺牲”对“自由、平等、 博爱”等等。
第二,战争是祸是福?
对于刚刚打响的战争,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文化人可谓掌声一片:战争是福分。这种态度源于他们对战争所作的社会学思考和形 而上透视,他们认为战争具有陶冶情操、弘扬民族精神、改造社 会之效。对于神学家和哲学家恩斯特·特洛尔奇(Ernst Troeltsch) 而言,战争是发现“德意志人在世上的神圣使命”的契机。倭铿把战争视为道德的源泉,他的一篇著名演说就叫《战争的道德力量》; 他的学生舍勒认为战争能够给生命、历史注入活力,宣称“和平时期的‘规范’源自在战争中得以升华的道德现实”。桑巴特断言“没 有危险,人就要退化,就会变得肤浅,就会虚构幸福”,所以他把 战争看作“实现灵魂革命”的手段。他对战前社会严重不满,抱怨 人们“对电报技术和空间技术的兴趣远远大于对原罪问题和维特的 烦恼的兴趣”。桑巴特的同行和朋友韦伯则高呼:“不管战果如何, 这都是一场伟大而美妙的战争。”与韦伯和桑巴特共同创立了“德国社会学学会”的格奥尔格·西美尔(Georg Simmel),相信战争 将“给德意志文化注入活力”,相信战争是克服“拜金主义”的手段。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言简意赅地把战争誉 为“精神大扫除”;画家弗朗茨·马尔克(Franz Marc)认为可以 通过战争打扫被他称为“奥革阿斯牛圈”的老欧洲;自然主义文学 家尤里乌斯·哈特(Julius Hardt)期待“战争精神”清除“文学中 的各种时髦、变态、颓废、泛滥成灾的色情描写、附庸风雅的超人形象,还有空洞无物的形式主义和技巧主义”。
需要补充的是,在德意志第二帝国,人们的战争热忱与文化程度和社会地位基本成正比。文化人和上等人的战争热忱普遍高于工人、农民,但这并非因为前者留在大后方高谈阔论,后者则开 赴前线充当炮灰。德国的贵族和文化人一般都不畏惧打仗,也从未听说过“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类奇谈怪论,所以他们在拥军、拥战方面做到了言行一致、以身作则。他们不仅做宣传鼓动 工作,走在游行队伍的前面(西服革履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历史照 片上比比皆是而且非常惹眼),还主动报名参军或者送子参军。据 统计,在开战后头十天自愿参军的 26 万人和最终入伍的 14 万人中 间,来自社会中上层家庭的子弟占了绝大多数,而且相关的感人事 迹层出不穷。譬如,年过五旬的著名诗人理夏德·德默尔(Richard Dehmel)就主动参军并开赴前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哈特·约翰 内斯·罗伯特·霍普特曼(Gerhart Johann Robert Hauptmann)把 自己的 4 个儿子送上了前线,弗朗茨·马尔克则在凡尔登战役中阵 亡。由于健康原因无法入伍的,也以自己的方式向战争和战士表达敬意。譬如,近视眼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撰写了长 诗《艺术家向战士致敬》,《千夫所指英格兰》出自征兵体检不合格 的恩斯特·利绍尔(Ernst Lissauer)笔下,同样未能通过体检的托 马斯·曼用笔杆子代替枪杆子,4 年时间几乎全部用来写政论;音 乐家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写完《没有影子的女人》(Die Frau ohneSchatten)的第一幕之后特别在乐谱上注明“完成 于萨尔堡大捷之日”,深受托马斯·曼和希特勒崇拜影响的作曲家汉斯·普菲茨纳(Hans Erich Pfitzner),把新作《帕莱斯特里那》(Palestrina)献给了帝国海军元帅、号称德国大洋舰队之父的阿尔 弗雷德·冯·提尔皮茨(Alfred von Tirpitz),等等。
第三,谁是野蛮人?
从 18 世纪到 19 世纪,德意志文化发生了从英特纳雄奈尔到纳 雄奈尔的转变。18 世纪的德国人颇有国际胸怀,康德梦想世界大 同,歌德呼唤世界文学,席勒获得“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公民”称 号。19 世纪的德国文化人则不仅张嘴“德意志”闭嘴“德意志”, 而且喊出了“德意志高于一切”“让世界随德意志精神复兴”这类 响亮的口号。从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建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 几十年里,德国在人口、经济总量、文化和科技创造几个方面飞 速发展,德国人的民族优越感也同步增长。威廉二世不仅保证要 带领其臣民“走向辉煌时代”,而且发出了“德意志帝国的太阳应该永不落”的豪言。所以,桑巴特的《商人与英雄》(H?ndler und Helden)可以一本正经地以如下句子开篇:“正如德意志大雕总 是在芸芸众生之上高高盘旋一样,德意志人应该高高在上,俯瞰四夷。”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国在国际社会落下两项恶名:一是 军国主义,二是野蛮。前者归咎于德意志第二帝国长期奉行穷兵黩 武政策并最终挑起世界大战,后者归咎于德军进入比利时和法国之后的恶劣表现。德军不仅摧毁城市和村庄,枪杀无辜平民,而且制造了两个轰动性的破坏文物事件:8 月 25 日,德军摧毁了古色古香的鲁汶大学图书馆,而鲁汶大学是比利时的最高学府和世界上最古 老的天主教大学;9 月 18 —20 日,德军炮轰古老的兰斯圣母院,而兰斯圣母院享有“法兰西最高贵的皇家教堂”的美誉,多位法兰西国王曾在此加冕。德军的行为遭到国际社会的一致谴责,连中立 的瑞士和意大利也表示抗议。来自敌对国家的声音就更加刺耳:英 国作家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疾呼“匈奴人在砸门”;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将 战争明确定性为“文明对野蛮之战”;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 (Anatole France)宣布:“德国的名字将遗臭万年。谁还怀疑他们不是野蛮人?”原本亲德的和平主义者罗曼·罗兰(Romain Roland) 也不得不质问德国人:“你们是歌德还是阿提拉的子孙?”
德国人被冠名“阿提拉”,是他们的皇帝造的孽。威廉二世曾号召参加八国联军的德国士兵向阿提拉麾下的匈奴人学习,宣称要 让中国人在 1 000 年之内不敢睥睨德国人。后来,人们据此将他在 不莱梅港发表的这篇演说称为“匈奴人演说”(Die Hunnenrede)。 德国人怒不可遏,对“野蛮说”进行了猛烈反击,其反击方式则是 令人耳目一新。德国天主教教师协会和德意志教师协会在其联合声 明中指出,德国士兵全都上过国民学校,不可能做出野蛮行径; 德国媒体对德国士兵的行军背囊津津乐道,说是里面可以没有剃须刀,但总有一本歌德的书,一本尼采的书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 说》(俏皮的反战者卡尔·克劳斯 [Karl Kraus] 对《查拉图斯特拉如 是说》的印数能否满足德军的需要表示质疑),或者一本《圣经》; 由版画艺术家路易斯·奥本海姆(Louis Oppenheim)设计了一幅 题为《我们是野蛮人?》的招贴画,拿德、英、法三国的文化“干货”来进行对比,结果是德国完胜,英、法完败;由 93 位来自文化界和学术界的领军人物联合署名的《告文明世界书》(Aufruf an die Kulturwelt)则指责英、法两国跨越了文明的底线:“那些与俄罗斯人和塞尔维亚人结盟的人,那些唆使蒙古人和黑人攻击白种人、从而在世人面前上演一幕可耻的戏剧的人,最无权力装扮欧洲 文明的守护者。”换言之,充满文化和种族自豪感的德意志精英对 英、法两国与落后的东欧国家及日本结盟嗤之以鼻,他们对于不远 万里把有色人种从殖民地拉到欧洲战场做壮丁的做法更是义愤填 膺。桑巴特声称自己战前“从未把日本人当作人来看”,托马斯·曼 质问英、法两国有什么权力“放出吉尔吉斯人、日本人、尼泊尔 人、霍屯督人来攻击德国”,坚定捍卫达尔文进化论的博物学家恩 斯特·海克尔(Ernst Haeckel)认为英国动用“世界各地的低等有色人种”是“对白人种族的无耻背叛”。